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前史缝隙里的人︱天上掉下个西太后:迎驾知县吴永的因缘际会与黄粱梦醒

来源:欧宝直播APP    发布时间:2025-12-17 23:46:29

  只需细细勾勒,人人都是传奇。“前史缝隙里的人”旨在调集密匝的清代史料,打捞前史缝隙中的跌宕人生。

  如果把晚清前史比方成一台戏,对慈禧太后有一饭之恩的吴永可算个闻名龙套。他与很多名角共过事、同过场,却从没有冷艳的露脸、大段的念白,更没有归于本身个人的故事——治晚清史的学者,简直无人不引用他的口述回想录《庚子西狩丛谈》(以下简称《丛谈》):为戊戌变法引、为庚子事故引、为清末新政引、为丁未政潮引,还为慈禧、光绪、李鸿章、张荫桓、荣禄、张之洞、岑春煊、瞿鸿基等等一引再引,却很少有人为吴永自己而引。

  吴永的经历,代表着一类人,他们惯作串场戏,串起富极贵溢的帝王将相,却将自己遗落下来,压缩成东西、符号,或是画外音。而本文要做的,便是把这样的人生打捞出水。为皎月旁的星、大树边的草、鹤群里的鸡,描绘出一幅不作烘托的独立画像。

  吴永的命数里,有一古今稀有的大走运:他生于边鄙,科名不显,勋业不扬,但“朋友圈”层次之高,真实令人咋舌——凡晚清史上响当当的大角色,或恩或怨,或姻或谊,在他的人生路上,挨挨挤挤,简直到了比比皆是地步。其间最有代表性的,是他的婚姻。依照传统门当户对准则,吴永身世小官吏家庭,但先后所娶四位夫人,一位是曾纪泽之女,两位是盛宣怀堂妹,由极贵而极富,仅这做女婿的运道,就十分人所能及也。

  由寒门子弟一跃而成侯府半子,因缘际会必不行少,而为之铺设天梯的中间人,报知名来,也尽是如雷贯耳的人间英物。吴永字渔川,又字槃庵,别号观复道人。他原籍湖州,却于同治四年出生在极偏僻的四川西昌县衙。查询同治四年前后的《绅耆全书》,时任西昌县巡检名吴德桢,浙江归安人。核之吴永次子、闻名语言学家吴宗济先生口述宗族前史:“我们这一支按辈分说,姓名里别离有芳、名、延、祖、德、厚、学、继、昌、期等字......父亲是厚字辈,我是学字辈,不知什么原因,父亲已不按这些字起名。”可知这位远道而来的吴巡检,大概率是主人公的尊亲。

  光绪四年,虚岁十五的吴永没了父亲。西昌地僻,非所宜居,所以母子孤孀迁居成都,过起节衣缩食的困难日子。吴永天分聪明,开蒙时已见端倪,后虽清贫无力延师,但凭着假亲借友,刻苦自励,到二十岁时,也学成个通经达史,优游词章,乃至工绘画、晓乐律、摹刻汉印的雅俊之才。他在光绪十年取得秀才身份,后因法越搆难,战端复兴,便投至川籍名将鲍超幕下,充作军中案牍。鲍超勇悍无比,在湘军中,与多隆阿并有“多龙超虎”之称。中法战争迸发后,别人虽垂暮,仍奉诏募兵,奔赴云南前哨。吴永依附之,奔波于冰天炎瘴之中,促进人生榜首段重要经历。

  次年,清廷与法国议和,鲍超斗气撤回,吴永也曲折来到长沙,靠刻章卖画聊为生计。很快,他的贵分缘又发挥了效果:回乡养病的道员郭庆藩听闻他的才调,将其延揽在家,算作私人秘书,而庆藩的叔父不是旁人,正是蛰居故乡的洋务前驱郭嵩焘。吴永年青好学,干事周到,几番来往,就得到老辈欣赏。他跟从郭嵩焘学习古文义法,不数年,笔下时刻大有出息。

  不过郭氏是下野大员,又因为办洋务、搞交际,声誉备受指责。弱冠之年的吴永随他左右,难免耽搁出息。郭嵩焘爱才而乐见其成,所以修书一封,将这个年青人荐至京师,到台甫鼎鼎的户部侍郎、勇毅侯曾纪泽府第坐馆教学。关于曾纪泽,泛泛的介绍真实显得冗余。除了清王朝擎天一柱——曾国藩长令郎的身份外,作为晚清交际史上的头面人物,他与郭嵩焘既是乡党,又兼同路,对其所举之人,天然照料有加。

  在曾宅,吴永的日常作业大略不过起草文书之类,但逐渐的,他得到二小姐广珣青睐,谈起打破常规的西式爱情。曾国藩是遵循传统的理学名家,对子女婚姻也显得保存,多选湖湘故老特别是湘军袍泽联婚结媾,而曾纪泽终年出使,一家人的思维也属新派。听说吴永擅弹琵琶,有一天,二小姐循着琴声找到他工作的书房,见一后生容颜俊美,墙壁上挂着自绘的丹青,书法也与众不同。就这样,千金小姐爱上穷墨客,礼贤下士的曾侯也肯于促进。光绪十四年,二十四岁的吴永与二十二岁的曾广珣在京完婚,无名小子成了勋门至戚,一条青云路俨然铺就眼前。

  惋惜,小夫妻成亲不过两年,支撑家门的曾纪泽就一病不起,五十出面英年早逝。吴永从北京到长沙一路护丧,总算无亏半子之道。至于曾二小姐,依照吴宗济追述,她在婚后一年就死于难产,比乃父谢世更早。但更可信的说法当然出自老公吴永,《丛谈》中提到:“余先室曾夫人,于前一年己亥小除日去世,未有子女。”己亥即光绪二十五年,可知广珣以三十三岁寿终,夫妻虽未偕老,究不至于缘浅如斯。

  岳父早亡,必定使吴永的出息受必定的影响,且他无甚功名,又乏功劳,入仕之初,也难免论资排辈,抬头折磨。光绪十九年,吴永捐纳知县,分发直隶试用,挨期五年,总算在京北怀来县补授实缺。然后小心慎重,勤奋供职,与寻常读书当官者一般无二。不过,曾家女婿的身份,终究带来许多隐性优点,特能使他以世交后辈姿势,络绎势要,增广见识。

  《马关公约》签定后,他被引荐到李鸿章身边,帮办《中日互易商货行船公约》商洽事宜。此刻的淮军首领谤满天下,门庭冷落,也同全部失落白叟相同:斗气、怀旧,爱啰嗦。吴永心细,且有陪同郭嵩焘的现成经历,所以很快承担起倾听使命。二人身份、经历虽有天差地别,但一个最具论题性的交集摆在面前——曾文正公。只需提到这位“你太丈人”“我教师”,接近之情,天然溢于言表。因为吴永是局外人,又有通家之好,李鸿章同他说话,往往嬉笑怒骂而无所顾忌。我们今天常见的,关于这位晚清基石的人生经历、政治怨言,比如“挺经”“裱糊匠”“痞子腔”以及痛斥袁世凯、受赠美国总统手杖之类,都出自《丛谈》转述。这些纵横捭阖的政坛辛秘,后人观之,姑且啧啧称叹,吴永潜移默化,默化于心,到后来为官就事,总能有些启示协助。

  一年后,李鸿章出使欧美,商约事宜改由折冲樽俎,乘时得位的交际家张荫桓接办。吴永奔波门下,随张就事,共处也颇和谐。光绪二十三年,张荫桓向朝廷保奏人才,其所举如赵尔巽、伍廷芳等,都是清末民初的风云人物,吴永附骥这今后,也搭上“尽先补用”的便车。不多久,上一任怀来知县病故开缺,吏部将吴永的姓名奏上,使他得到人生中榜首个官职。

  一系列铨选程序,恰在戊戌年夏天完结,待要拖到深秋,怕就成了水月镜像——百日维新失利后,红极一时的张荫桓突然失势,简直与“六正人”同做刀下之鬼。但是板荡见人心,从张氏罹罪后吴永的体现来看,他的确算得个有情有义忠厚正人,不枉当轴诸公们畅所欲言。幸运逃生的张荫桓被慈禧太后下旨发往新疆,因为时刻促迫,不及备齐行装。可贵没有抵任的吴永百计安排,牵强凑出五百两银子,赶到天津途次为之饯行。二人相见惨恻,惟有垂泪算了。后来张氏在新疆被刑,死讯也借吴永唇舌,传到慈禧耳中。这样的前史“异数”,不能不令人唏嘘迷惘。

  很快,三十五岁的吴永莅怀来县任。此前的他,尽管历军旅,办商约,陪侍过鲍超、郭嵩焘、曾纪泽、李鸿章、张荫桓五位巨头,但所从事的,都只是文字秘书作业,并不具有独立就事经历。但是此刻的京畿,局势已极急迫。朝中政局波谲云诡,辐射到当地官场,爽性便是一触即发。吴永就任不多,由山东蜂起的义和团实力就不断向北延伸,津、保各县神坛树立,怀来也无从逃过。义和团的排外标语本就与民间积怨彼此符合,吞刀吐火的神通神技,更令男女老幼趋之若鹜。加之朝廷情绪暧昧多变,与列强交恶后,更许以“义民”,大为倡议。所以光绪二十五年夏秋今后,直隶境内的拳坛崇奉已如山呼海啸,自绅耆而至妇孺,无不拍手顿足,汲汲翘望。畿辅大僚如总督裕禄、臬司廷雍,都是义和拳的忠诚信徒。他们放下当官的体统,与大师兄们称兄道弟,一同发明圣母临凡、刀枪不入的神话征验。更有甚者,还奖赏拳众焚教堂,杀教民,又命当地官为之供给,赋税军器,拱手奉上。

  在这个如火如荼的气氛里,吴永是不达时宜的。他跟着洋务权威浸淫多年,总之知道枪炮凶猛,不能血肉相搏。而狂热中的理性无疑是风险的,按捺拳势,乃至仅仅是不予协作,就足以让直隶官员堕入死地。比如相同不达时宜的藩司廷杰,不光被搭档廷雍架空黜落,离任时还遭拳民当众,回京途中又遇重重阻拦:“自保定至京师,三程之路,凡历十余天然后得达,随身行李衣服,掠取俱尽,抵京师仅存一身,面貌都失,难堪殆无人色。”

  吴永先在怀来禁拳,殆其势若燎原,也只能佯作镇定,虚与斡旋。拳首见他违拗,难免施以色彩,其如跪拜焚表、捐香赎罪,县衙纵火,截取信件,“凡无理取闹之事,亡虑数十百起,细琐唇舌,几于无日不有”。幸而他在本县官声不错,大众实心拥护,绅士乐于调解,“所以拳众虽挟有积嫌,而牵于怀人公论,尚不敢无端加害”。

  与作神作鬼,喊打喊杀的大师兄比较,更大的费事还在官场内部:臬司廷雍早已将他视为奸细,放出话来:“吴令若非曾氏婿,早当立予参劾。”廷杰落职不久,吴永就收到省会指令,叫他与威县孙毓秀两缺对调。威县远僻,不及怀来地当冲要,附近京师。孙某是新任总督李秉衡女婿,在吴永看来,廷雍此举“一以结李之欢,一以置予于毒,一箭双雕,而表面上又无一点点可议”。换言之,彼时烽火连天,李秉衡是义和团开展壮大的首要推手,他的女婿行走京畿,天然横行无忌,旅途无忧。可自己是拳坛衔恨之人,之所以逃过于难,多凭当地长官身份维护,怀来绅民曲为周全。一旦卸篆出发,则重关列卡,孤悬无依,能如廷杰般逃出性命,已属万分幸运,不定就要遭人棘手,呜呼哀哉。

  时至于此,吴永“梦绕云山心似鹿,魂飞汤火命如鸡”,连日里曲折反侧,总不得开解方法。然观此君命数,真乃浊世中一员福将。他从一文不名到身膺百里,靠得是接连不断贵人加持,待至穷途末路,穷途末路,他的贵人运竟也跟随而来,臻于极致。七月二十三日傍晚,合理吴永闷守空衙,与幕僚亲朋相对惨恻之际,忽接邻封延庆州一纸公函,内拆破絮粗纸,熨平后,赫然可见:

  皇太后、皇上满汉全席一桌,庆王、礼王、端王各一品锅,肃王、那王、澜公爷、泽公爷、定公爷、橚贝子、伦贝子各一品锅,振大爷、军机大臣刚中堂各一品锅,赵大人、英年大人各一品锅,神机营、虎神营随驾官员军兵不知多少,应多备食物粮草。光绪二十六年七月二十二日。

  山城小县,忽闻圣驾来临,县衙上下不能不为之惊骇。他们先疑有诈,再细看行文字,又的确出自延庆秦知州亲笔。在《丛谈》中,吴永把此间心态描绘得官样文章:“予踌躇再四,念身为守土官吏,亲食其禄,焉有遭遇君尚祸患而以途人视之者?祸福固不行测,然尽吾职而得祸,于心无尤。”但另一处,他的狂喜之情溢于言表:“不料逢凶化吉,忽有两宫驾到之一幕。霎时刻天旋地转,又别开一国际。虽后来之遭际不知何似,而就此一时地步论,则真可谓太阳一照,万煞全消;八面机关,一同并脱矣。”天上掉下个西太后,不管乱离仓猝多么困难,终是他抵抗离任,抵挡廷雍的最好托言。所以,骑虎难下的吴永决议宁可信其有,当即振作精神,安置迎驾。

  此刻的京城早成一片火海,慈禧、光绪逃难出宫的难堪,文学、影视中多有演绎,此处无须赘言。但是若论乱象,怀来小城也不遑多让。这儿城内有拳勇,郊外是败兵,表里阻隔,现已全无次序可言。拳勇占有城门,对着将欲出城的吴永大声责问:“他们皆已逃走,何配称为太后、皇上!”官绅稍有说合,即被斥为“二毛子”,喊打喊杀。郊外是京绥孔道,沿途充满着从京城溃败而来的散兵浪人,烧,无恶不作。县衙厨役虽带着蔬果缒城而出,但跋涉不过两三里,就被溃军抢掠,鲜血淋漓地回城流亡。没奈何,吴永只得将城内业务托付随任的姐丈照料,自点八名马勇,整枪实弹,趁夜色夺西门而出。

  由延庆至怀来必经榆林堡,忖度着两宫要在此打尖,吴永首先前往安置。但是好端端一座大驿站,此刻居民逃尽,人迹全无,先叫煮好的三锅绿豆小米粥,也被乱兵攫去两锅。吴永只好亲身坐在骡马店门口的石墩子上,马勇们荷枪侍立,一同看护“御用”粥锅。不多时,两宫车驾来临。说是车驾,不过延庆知州的肩舆,与几乘驮轿,七八辆骡车算了。内中慈禧、光绪、皇后、大阿哥、李莲英,并宫眷侍女,个个衣冠不整,不修边幅;至于厮跟而来的王公官弁、骑步兵卒,更是跌跌撞撞,形同逃荒。吴永补授县官,未经御前引见流程,今遭儿头回面圣,九重皇帝就成了丧家犬,他的国际观必定有着霎时间的坍塌,却不得不立刻收束起来,摆出正经惊慌姿态,照在紫禁城一般磕头回话。

  他与慈禧的问答截然分作两段,先是安静如常地报经历、问原籍,又问是何班次,何时就任。慈禧连日难堪,心情应激,乍见此顶戴齐楚,礼仪周备外官,那些被慌乱丢掉的安全感、自尊心、身份体会,恍然间又似元神归位,不能不令人触绪增悲,肝肠大动。是以当吴永奏称已有预备,生怕不及时,这位迹近亡国,却强撑体统的老佛爷遽然放声大哭,向个从未谋面的县官展示自己最软弱一面,说道:

  予与皇帝连日历行数百里,竟不见一大众,官吏更绝迹无睹。今至尔怀来县,尔尚衣冠来此迎驾,可称我知忠臣。我不料全局坏到如此,我今见尔,尤不失当地官礼数,莫非本朝江山尚获安全无恙乎?

  太后一行哭罢,又将沿途的苦况、饥寒一气尽述,乃至自嘲如乡姥姥,将吴永作娘家人,毫不见外地先喝小米粥,又要煮鸡蛋,再讨水烟、衣服,絮絮不休,全无威严。吴永也恰似孝子贤孙,忙前跑后,不光叫太后大为满足,连一贯挑剔的内监也生出满腔热枕的亲热感,进得城去,连呼“到地头了”。

  怀来城内本设有康熙帝西巡行宫,可供两宫暂驻,吴永出城前,又搜集民房、古刹、铺面,打扫修整,充作王公大臣下榻第宅。他还召唤绅民,将各家各户储藏的食物匀出一半,购置米饭、烙饼、蒸馍、稀粥以及蔬干咸菜备用,将因由县衙按价补偿。至于太后、皇帝及宫眷等所缺衣物、镜奁,则由吴永自家翻箱倒柜,拉杂凑集,总算使两宫栉沐妆饰,仪容稍整。

  跟着太后逃难到怀来,吴永这个七品知县,一跃而成大清朝廷总茶房。一面里宫门传唤,三复往复;那儿厢军机有请,日必数次。更有贵胄宫监、随扈军士数千百人,都要由他八面安排,百计斡旋。一天下来,直累得嗓子喑哑,两腿肿胀,靴头磨破显露脚趾,也无暇回家替换。随驾的禁军不能抵御外侮,打扰大众却极骄悍。他们在田间掳掠骡马,又到铺肆里搜刮民财。吴永为民父母,不能坐视不理,所以请示懿旨,又与武卫军将领马玉昆协商,将不法浪人就地处决,一两日内,枭首十余人之多。

  怀来大众憨厚好客,又崇拜君主,哪怕朝廷庄严凋谢至此,仍不失臣民之道,乐于为之供奉。两宫初来时,那些乡下的蔬菜,城里的百货,都由担夫挑着,大筐小筥,屯集街市,而绝无居奇昂价,成心刁难行为。但是一晃到了第三天,只见一簇簇达官贵人,川流不息从京中逃来,却绝不见两宫大驾有启跸离怀痕迹。吴永面上应付,心里犯急:如此小县,偌大朝廷,一驻再驻,就吃得本地官民穷途末路,也不过无济于事算了。

  挨到第三天下午,太后总算透出次日起程计划。吴永幸亏之余,却接得军机处一张字条:“今天奉上谕,吴永着处理前路粮台。”这是天大的美差,放在素日,不定叫多少红顶子大员抢得头破血流。但是斯时斯境,放在吴永身上,却叫他诚惶诚恐,不敢接受。论公义:怀来迎驾大费周章,不光劳烦大众垫资供给,且剿拳勇杀溃兵,已将一应实力开罪殆尽。眼下要他一走了之,将本县绅民的存亡祸福全抛脑后,吴永是个讲情怀旧的人,不知恩义,难免五内不安。论私心:他的官卑职小,虽得太后一见如故,而骤膺要差,必定遭人吃醋。现在大清王朝前路未卜,战和不定,当个县官抽身简单,真做上两宫西逃都总管,如果调遣不灵误了大事,众矢之的的下场,只怕难以逃脱。后者不能诉诸于口,他也只好拿着前者当理由,求管事的亲王、军机帮助辞卸。世人多不理睬,惟有浙江老乡王文韶出个主见,叫他求武卫军留一队人马在怀来防卫,以免兵匪两道打扰蹂躏。

  已然辞差不成,吴永也只得回署安排,做好远行预备。他身边无妻无子,只要寡嫂幼侄,并亲属、幕客、家丁随任过活。家国破碎,关山千里,共祸患的亲朋们洒泪诀别,都做好不复相见的心理上的预备。次日一早,吴永单偕姐夫就道,敞开曲折影响的随扈旅程。行至宣化,他被晋升为知府职衔,算是临危救驾的报功之典。

  自上了路,吴永的费事就没有断过。他身无一文之饷,手无一旅之兵,既担个粮台名义,诸色宦官、王府豪奴、巨细京官,就顺次问他来讨供给。文讨也还算了,更有武讨的,真实骇人。他就任榜首天,就遭武卫军战士举枪扬刃,强索军饷麸料。吴永郁气奔涌,放声大哭,哭得世人悻悻散去,姑且解此一围。他思前想后,自忖无法担任,爽性壮着胆子向慈禧进言,推荐甘肃布政使岑春煊总办粮台,自己等而下之,改作会办。

  岑春煊是清季强力人物,曾与袁世凯并噪台甫。在吴永笔下,此人是个躁妄专横,将恩作仇的野心家。联军入都后,他为求幸进,万里勤王,虽赢得慈禧好感,却不为中枢重臣所喜。吴永算着他官职高,又提兵带饷,性气任侠,故而为之保荐。岂料陪王伴驾不是作县一方,即此一举,自认为得计的吴永就落得双面诉苦:军机大臣嫌他擅作主张,斥曰:“尔保岑三为督办,亦须向我等商议,乃径直陈奏耶?此人苗性没有褪净,怎么精干此正事!”至于岑春煊,于此差虽是千般称愿,却嫌吴永官小,拾他的余唾,难免自损身价。所以不光不愿承情,反而当面诟呛:“谢尔厚意,乃以此破砂锅向我头上套,令我无辜劳累。”

  相同的过错,吴永一路上犯过多次。他的人情味很重,虽有进步之心,却无机巧之术,故能让阅人很多的长者推诚相待。但是御座之下,人与人尽真挚、说实话的美德,却最简单埋下猜嫌妒忌的种子,一着不慎,引火烧身。慈禧与吴永投合,常常陈奏公务结束,都要温言霁色,和他随意闲谈。他做当地官的,对民间疾苦无不周知,所以“每问一事,必根端竟尾,婉转忘倦,往往至一二钟之久,方始告退”。这些话说得浅了,不过新鲜见识;凡是说得深些,就成了亲重近臣壅蔽圣听的一大罪行。“壅蔽”便是今天常说的“信息茧房”,对君主的壅蔽,大多来自官僚上层、宫廷内部的故意织造,且往往心照不宣,配合默契。吴永是最高权利身边的“外来人”,哪怕噤口不言,也足令旁人警觉,更遑论“根端竟尾”,信口闲谈。

  一日在西安行宫,李监忽附耳告曰:“尔已闹大乱子矣!”予惊问何事?曰:“尔昨日于老佛爷前曾作何语?今天诸军机入见,均大碰钉子。老佛爷大声责问,谓外间种种景象,尔等平常何无一语奏闻,直是模糊我母子耳目?诸军机相顾失色,咸不知所对,只要相率免冠叩头。我想必因尔语及何事,老佛爷乃如此发怒。诸军机必且诉苦于尔,须当留意。”

  一日在军机房,荣、王两中堂、瞿尚书咸在座。王中堂忽正色语予曰:“渔川,我与尔系同乡,不能不向尔警告。尔今天召对,乃至二点一刻之久,致我等久候,终究所说何词?今后在本等规模,自可简单明了,简明陈奏。切勿东牵西曳,横生枝节。天泽之分,奏事有体,非儿戏也。”予唯唯而退。荣、瞿皆默然无言,然窥其容色,似皆深不惬于予。盖诸公会议,或许正谈论予事也。

  不光在太后跟前唇舌犯忌,吴永与同办粮台的岑春煊、俞启元也多有龃龉。岑春煊行事蛮横,对当地官吏常加苛责,凡供给稍迟者,便正言厉色:“看尔有几个脑袋!”吴永同病相怜,往往代为缓颊,乃至转请内监舒通。岑之于吴,既不屑,又动火,致使刚愎自用,节节刁难,乃至在行宫门前抓住衣襟,挥拳欲殴。俞启元是贵令郎身世,由坚毅推荐,也搭上会办粮台的便车。此人独爱挑拨是非,常向吴永诽谤岑氏,待其人云亦云,又添枝加叶转达于岑,重复唆弄之下,使岑吴势同水火,而自家从中渔利。

  待行至太原,吴永已将枢机近臣开罪殆尽,只碍于太后宠眷,不敢公开动作。所以,世人想出调虎离山方法,以南边各省解饷迟滞为名,请派吴永、俞启元前往督催。慈禧虽踌躇不舍,却耐不住军机大臣合词共请,有理有据。终究,大伙儿“拔去眼中钉,打开两眼笑”,将这不知深浅的“暴发户”远远打发到湖广去了。

  虽被表里夹击支配出局,但是此去湖广,对吴永却是大大的功德。头一件是经人说媒,迎娶新妇。在外官看来,吴永眼下红得发紫,既属鳏居,说亲保媒便是最好的结交方法。是以他初到汉阳,正事未办,就有首府余肇康为之牵线,订亲许氏。次年正月在鄂完娶,婚礼的一应开支,天然也由湖北同僚凑趣相帮。钦差公干娶媳妇,放在承平常代,真实令人匪夷所思,且必定引起科道谴责。现在京师沦亡,国将不国,南边各省天高皇帝远,矫诏方命尚属寻常,又遑论儿女情长,人伦小事。

  两个月后,吴永公务结束,遂将新婚妻子旅居岳家,只身回行在复命。两宫自西安回銮前,他寄出家信,要夫人北上河南,途次碰头。岂料家眷行至许州,夜宿旅馆,竟遭二三十名匪徒明目张胆,破门而入,不光掠夺银洋、首饰很多,且开枪致亲兵、家丁二人重伤。许氏少年妇女,经此一劫,大受惊吓。时逢浊世,老公宦海波动,夫妻间也不能沉着聚处。据吴永《年谱》及《吴宗济口述史》记载,吴永初到广东即纳妾,光绪三十一年续娶盛宣怀堂妹为继室。由此揣度,许夫人亡故当在光绪二十九、三十年前后,笼计算之,成婚不过一两年光景。

  在湖广的第二件功德,是与张之洞攀上友谊。这位疆臣首领对两宫情状极为关心,既见吴永,便如旱苗之盼甘霖,连日攀谈,亲热反常。吴永惯能得长者之心,在张跟前也不破例。二人的论题很快深化下去,言及最灵敏的帝后联系,以及大阿哥溥儁作何处置。在张之洞看来,庚子祸端,皆因载漪父子图谋皇位而起,有必要及早将其废黜,才干安靖表里,促进订定合同,且此事有必要要由慈禧亲身提出,而不待洋人指令。事关重大,不能见诸翰墨,他期望吴永代为面奏:“但言张之洞所说,看君有此胆量否?”吴永爽快答应,回到行在后,也充当起张氏的情报员,多次致以密电,报告两宫音讯。

  不过大阿哥一事联系国本,吴永吃够了多嘴的亏,再不敢草率行事。他先以此说叩问“颇相契爱”的军机首辅荣禄,感受了一番空气冻住的压抑:

  荣时方吸烟,一家丁在旁装送。闻予所述,但倾耳瞑目,作深思状,猛力作嘘吸,吐烟气卷卷如云雾,静默不语。吸了再换,换了再吸,凡历三次,殆阅至十余分钟,始缓缓点首曰:“也能够说得。尔之位置分际,却是刚好,像我辈就不方便启口。但须各外稳重,勿莽撞。”

  得到荣禄首肯后,他才觅得太后欢欣光景,乘机进言。所幸未触逆鳞,只得了句“尔且谨密勿说,到汴梁即有方法”。后值回銮,路过开封,果然有将溥儁撤去大阿哥名号,当即出宫之旨,吴永两下对照,自是心照不宣。

  既言此等大事而未得咎,他的胆气又壮了不少,某日认为时机成熟,就预备为徐用仪、许景澄、袁昶三大臣讲情昭雪——三人因对立向列强宣战被杀,言论怜惜,视为奇冤。不料此言一出,激得慈禧“脸色一沉,目光直注,两腮迸突,额间筋脉悉偾起,露齿作噤齘状”,大声道:“吴永,连你也这样说耶!”他从未见过太后发怒,顿时汗流浃背,惶悚不行名状。《丛谈》行文至此,便将话头岔开,说起庚子之乱的始末缘由。其信息源自多出慈禧缕述,亦有别处传闻,几下里搀杂而论,广泛罹祸五大臣、坚毅、赵舒翘等许多人物,在晚清史研究中颇受注重。

  慈禧之于吴永,委实相待不薄。其由鄂返秦,及回銮途中,凡有恩赐,都和王公重臣别无二致,至于加官进爵,更是从快从优。辛丑年五月初六,他因张之洞推荐简放道员,和徐世昌、孙宝琦同日引见——此二人民国时分任总统、总理,吴永先与齐肩,后别云泥,回想起来,总是感慨万千。同月,又正式补授广东雷琼道要缺。照他的原意,总以补去湖广,能借香帅隐蔽为佳。但时谚有云:宦途通,放广东。雷琼道进项富余,慈禧出于偏心,特将他补在这个肥缺。

  出息既有结论,南下自是题中之义,可太后用他随手,特旨缓赴新任,照常承应宫门差事。回銮路上局面浩大,与西逃的落拓截然不同,吴永督办前站,在外人眼里,正是光辉无比,顶括括的吴大人。可他行事慎重,又怜惜当地官就事之苦,所以热官冷做,一行下来,不光自家赔累过万,也耽搁亲贵内监假势发财。此前他外差湖广,岑春煊已将各宫宦官打点得体贴入微,等他接手后稍加约束,就叫人切齿腐心:“我们早年蒙在鼓子里,都被你尖刻死。还亏着岑三讲交道,帮个忙儿,动是整千整百的,作成我们爷儿吃个肚饱……”宦官们诉苦还则算了,军机新贵如瞿鸿基等,也对他较为忌惮,所以表里夹击一如此前,吴永被挤出局,也不过迟早算了。

  銮驾在开封停驻多日,启行前,忽有旨意命吴永往广东到差。这一去,按例要等六年俸满才干送部引见,却是荣禄觑着他的圣眷,铁板钉钉道:“尔尽定心前去,要回京都还不简单么?早则年末,迟则明春,准可在都相见。”事实上,看好吴永出息的,又远不止荣禄一人。他自开封南行,先到武昌探望张之洞,然后浮江东下,抵达上海。其在沪期间,如拜客、宴会,以及为江皖水灾捐助善款音讯,都由申报刊登,受重视景象可见一斑。莅任广东不久,更与如日中天的盛宣怀结为亲家。这位新夫人名翰玉,号瑶华,芳龄二八,与年过不惑的吴永是地地道道的老夫少妻。她的次子吴宗济回想:“在政治上、经济上对清朝末年的国家有着无足轻重影响的盛家,肯于把这个16岁的女孩子嫁给我父亲,首要是看好他在庚子接驾之后得到慈禧太后的信赖,期望在自己开展的道路上多一个辅佐。盛家送亲的时分,听说动用了其时十分先进的运输东西——轮船,局面适当热烈壮丽。”

  惋惜,吴永的宦途远未到达盛家预期,也没能像荣禄策画的那样,一两年内重回京师。他在广东做了五年官,历经高廉、雷琼、潮惠三任道员,全部安分守己,墨守成规。起先,亲朋好友奔波安排,本地票号愿借重金,为的是鼓动他早进一步,封疆建节:现在朝局已成互市,哪怕根深叶茂,也没有不花钱就能升官的道理。然凭太后眷顾,必能事半功倍,比及物是人非,就难免云消雾散。或许是大风大浪经得多了,事到现在,他当官的心虽未全冷,但终究不算太热,所以谢绝了旁人的殷殷期盼,预备先在广东守拙尽职。

  但是厝火积薪,拔苗助长。吴永赴粤不过两年,他的老冤家岑春煊就突如其来,成了泰山压顶的两广总督。岑氏杀伐决断,参人很多,是清季有名的“官屠”。履任两广不久,他就以一道奏折参劾十一名属官,其间十名情节严重,或除名,或永不叙用,或检查遣戍发配新疆。只有吴永处置细微,虽置于首位,却仅拟开缺引见。依照《丛谈》剖析,这是明知太后关怀其人,特意将他的小过错,与一众贪官并排书写,看似仰体上心,从轻发落,意在有错必惩,不能跳过为首而独罪其他。奏折送至御前,慈禧怀旧,欲作留中处置。军机大臣瞿鸿基与岑一气,挺身力奏,惹得太后愤然作色,连叠拍案道:“留中,决计留中!我决计留中定了!”如此一来,不光吴永毫发无损,连其他十人也同时摆脱。

  尽管处置得免,但近厄于岑、远厄于瞿的境况,使吴永的升官路难上加难。他在粤五年,两次遇到臬司出缺,虽有太后提名,却常常为瞿氏所阻。直到光绪三十二年丁忧去职,也没能更进一步。

  光绪三十四年,守孝期满的吴永改官山东兖沂曹济兵备道。民国元年,又任山东提法使、都督府秘书长;次年调胶东观察使(官制变革后称为道尹),一任十年之久。斗转星移,热烈不胜的北京换了六位总统,却是吴永的岁月凝结下来,在烟台小城做定了浊世和平官。其间,他的第三任夫人又故去了,妻妹端玉为之续弦,照料姐姐留下的四子三女。

  民国十年,吴永因山东政坛胶葛离任,迁居北京。他用多年积储在宣南求志巷购置院子,先是赋闲隐居,后承国务总理、老友孙宝琦延揽,当起国务院秘书闲差。但是他的年事已高,心志颓废,于政治无甚眷恋,两年后便杜门养疾,靠着梵学、乐器、书法,聊慰桑榆暮景。

  闻名的《庚子西狩丛谈》在这一阶段成书、排印,正是吴永闲来无事,意兴飞动的效果。当然,更大的奉献来自浙江籍逊清翰林刘治襄。他早年在济南作幕,曾听吴永席间畅谈,惋惜宴会扰攘,论题中止,尔后又不复相见。民国十六年,二人连续到国务院供职,刘氏旧事重提,盛邀吴永开章讲演,一众同僚环坐促膝,聚精会神,听他婉转滔滔,忽惊忽愕,真似乎置身天桥,听平话先儿讲《水浒传》一般。刘治襄得偿夙愿,兴奋不已,回家后挑灯铺纸,连写三今夜,成文七万余,又令儿子、女婿收拾誊清,然后持付吴永,请其核正订改,添删润饰。刘氏回忆精强,文章雄健,全书以散运骈,趁热打铁,写得吴永极为满足,盛称其“笔致纵横,词采磊落,事皆详实,庶可传信”。书稿于当年排印,很快被翻译成英文,后又有德文、日文译著。庚子事故是晚清史显学,“西狩”“回銮”体裁的史料留存甚多,而学者公认之最有价值者,即系《丛谈》一书无疑。

  民国二十五年,七十二岁的吴永在家中病逝。他的终身尽管跌宕,又曾站在风口浪尖,但官不高、名不著,晚年平平,死讯也不能掀起多少波涛。依照传统观念,吴永算是个有运无命之人。他的贵人运一时无两,且不说曾、盛两家许为半子,一应巨头迭次论交,单凭怀来迎驾的遭际,在旁人看来,也足以使他青云直上,成为年代的主人公。但是造化弄人,并没什么理所应当,“以资则深,以劳则著,以地则近,以眷则隆”的吴永,极其所遇,也没能从道员位上更进一阶,更遑论轰轰烈烈,大展雄才。刘治襄有长篇评议附于全书之末,言及于此,难免连篇累牍代为遗憾,末端爽性搓手顿脚:“嗟夫!岂横死耶!”

  吴永的错失良机,被刘归因于“墨客结习,顽强自遂,不愿稍贬损以求和”。这大约源于他自己的自我标榜:浊世功名出霸才,在那样的年代里,全部道义的、狷介的、抑制的美德,都被视为不达时宜,据守者也注定与时乖违,命不由人。但还有一点,或许出自吴永无认识的心底波涛:他在资望、经历、心智、勇气都不足以自我克制的阶段,就成了宫闱深处的观察家,以微末小臣,介入到王朝顶层的争权竞宠,离心离德傍边,对青云直上一事,抱有铭肌镂骨的惊骇与纠结。所以,面临权监重臣的橄榄枝,触手可及的青云路,他情绪犹疑,举动迟滞,虽时过境迁难免自艾自怜,但见着山河改色,也不过情仇两空。究竟,在那国命垂绝,大众流离,宫廷化为废墟,衙署废为马厩的大劫难中,一人之升沉荣枯,都只是露珠浮萍,昙花过眼。所以在《丛谈》评议的后半部分,刘治襄将视界从吴永身上,从渔樵晚罢,闲话兴亡的文人谈资上搬运开来,由庚子痛史,而及民众崇奉、社会变革、国际位置,洋洋千言,椎心泣血,前尘后事,以待来者。